龍影再現

劉柏村的藝術創作從龍影到異景

 

阿藍·卡爾特納斯-卡斯特羅[1]

(圖一)巴黎人類博物館和人權廣場,2020 © Jean-Christophe Domenech - 國立自然史博物館(MNHN)
(圖一)巴黎人類博物館和人權廣場,2020 © Jean-Christophe Domenech – 國立自然史博物館(MNHN)

法國人類博物館於1938年開幕,並於2009年暫時閉館進行為期六年的整修,今日已成為巴黎必訪的博物館(圖一)。進入博物館的常設展廳可以看見其中一個空間設計成一大片展示櫥窗,靠著夏佑宮帕西翼中的牆並面向北方。該大型展示櫃是專門為這座科學與社會博物館而規劃的裝置,名為《1001種思考世界的方式》(圖三),以極為感性敏銳的方式定義何謂人類。這件標誌性的展示櫃位於博物館中的「人類展廳」,其中最引人注目與好奇的絕對是由臺灣藝術家劉柏村所製作的《龍影再現》(圖二)。

(圖二)劉柏村,龍影再現,2015,青銅,42 x 64 x 21 cm(人類博物館典藏品 - 國立自然史博物館,巴黎)
(圖二)劉柏村,龍影再現,2015,青銅,42 x 64 x 21 cm(人類博物館典藏品 – 國立自然史博物館,巴黎)

沿著創作路徑,龍影再現人類博物館

偌大的展示櫃匯集了一些主題,關於人類感知環境的不同方式,第一眼看到時便會對它的教育意義感到質疑,這個封閉的展示空間如迷一般,當我們仔細端詳裡面的組成物件,會發現它同時藏有當代藝術家的創作、動物標本,以及非洲面具和澳洲原住民繪製的畫作,部分骨骼的殘片也展示其中,包含法國著名哲學家勒內·笛卡兒(René Descartes)的頭骨,吸引每位前來的觀眾一探究竟。

這座標誌性的展示櫥窗蒐集了五花八門的珍品,也藏有一件劉柏村的龍形銅雕,這件作品引起世界各地參觀者的好奇心。《1001種思考世界的方式》(圖三)又名龍之展櫃,正是因為龍這種獨特且驚奇的生物,在西方衝擊著人們的心靈並激發想像力。

龍之展櫃中以不同動物作為世界各大洲的代表,無論是真實的亦或是想像的,因此特別委託劉柏村製作《龍影再現》,這位臺灣雕塑家為亞洲部分創作了一件奇幻且無所不在的良善形象 – 龍。

(圖三)《1001種思考世界的方式》,人類展廳,巴黎人類博物館,2020 © Jean-Christophe Domenech - 國立自然史博物館(MNHN)
(圖三)《1001種思考世界的方式》,人類展廳,巴黎人類博物館,2020 © Jean-Christophe Domenech – 國立自然史博物館(MNHN)

蒙馬特的五座奇幻叢林

一些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再次詮釋中國傳統山水的主題,展示在人類博物館裡這座大型展示櫃中,像是楊泳樑(上海,1980)的攝影作品《一碗臺北N° 1》(A bowl of Taipeï N° 1),同時向中國傳統山水以及臺北傳統料理藝術致敬。另一件創作也在風景主題上占有一席之地,是造形藝術家貝同·拉維耶(1949,塞納河畔沙蒂永)2015年的繪畫作品《風景畫之外》(Landscape Painting and beyond),作品描繪了風景的演變,符合法國人類學家菲利浦‧戴司柯拉[2]所述之西方自然主義的思想,《風景畫之外》進一步地在這座體現人類思想的展示櫃中被詮釋。

劉柏村身處特殊的交叉點:分別是西方的藝術脈絡和亞洲的創作思維,兩者在幾個世紀以來皆師法自然。富饒叢生的樹,以及風景在中文語境中所指涉的「山水」,二種元素成就了藝術家的創作,並自主發展成獨有的景致。而特別是大自然,作為第三種元素賦予了作品完整的生命、多態性與多樣性。在藝術家具有結構性的創作脈絡中,垂直聳立的樹叢有時也會往下垂,彷彿在調節大自然的發展,當人類與自然共生時,大自然將永續地保護人類。

劉柏村無法回避大自然暨隱晦又反覆的偉大法則,他來自華人的文化背景,這位臺灣藝術家就讀巴黎高等藝術學院,加上時常進駐在他的大型工作室中,位於臺北附近的丘陵地上,我們便能理解作品中的「金剛」像他一樣,深深著迷於樹,被森林圍繞著,並縈繞於腦際。

劉柏村奇幻且非比尋常的「叢林」在短暫的夏季植入了蒙馬特,更確切來說是蒙馬特聖伯多祿堂文化中心的花園與展廳,廣闊的草坪上除了作品,還種植了枇杷樹、八角金盤、月桂樹和李樹。六座巨大的雕塑將構築一個幽暗但澄澈的過渡小徑,聳立在十二世紀小教堂與龐大的聖心堂之間,而七百歲的聖心堂則相對年輕。

下述為特別引起關注的五件作品:《金剛登天》《異境》《異地》《謎樣山水》《大地金剛》

1 — 金剛登天

裝飾在樹木末梢的球狀物如同無線電或電視基地臺,但不具備傳播功能,此外,這些鐵團的變化令人想到多肉植物的粗糙質地,或者相互交織成叢的柱狀仙人掌,如、文·溫德斯(Wim Wenders)鏡頭下生長在沙漠地區的仙人掌植物,根據一些地球生物學家的說法,這類植物具有吸收螢幕電磁波的能力。

造形藝術家成為燈光工程師,當劉柏村利用光線的滲透、紛雜的光點,以及刺眼的綠、藍、黃色調,將不協調的枝梗融合成一個整體,植物自然的戲劇張力便油然而生,作品呈現精巧且帶有層次的調性,混合成帶有毒素的汁液。

劉柏村,金剛登天,2020,鋼鐵,尺寸依場地而定
劉柏村,金剛登天,2020,鋼鐵,尺寸依場地而定

2 & 3 — 異境與異地

《異境》《異地》,猶如《山海經》中的山、海兩個系列宇宙,由數量龐大的小金剛們聚集成化石般的質地,連續的疊羅漢形成對稱的鐵製花邊,層層疊疊之間透著空隙,與它相互映襯的叢林輪廓既非西方形式也非中世紀,而是源自西方的美學,再隱約地變形而昇華成化石。高聳的岩石作為樹林的主要基座,基座的結構反映出亞洲的假山造景以及歐洲的岩石花園。壯麗的迴聲與巴黎巴葛蒂爾公園(Parc de Bagatelle)的岩石產生共鳴,或者在土倫(Toulon)那座佇立著普魯東(Proudhon)雕像的山頂上,迷失在攀爬奇峰異石的植物群中。

劉柏村,異境,2017,鋼鐵,尺寸依場地而定
劉柏村,異境,2017,鋼鐵,尺寸依場地而定

第二片境地《異地》則是由乾硬的地殼組成,巧妙地體現了劉柏村處理媒材的專業與精湛的技術。相較於公園的封閉環境,我們更容易在帕索里尼(Pasolini)電影鏡頭中的荒地尋到帶鏽的鐵材。就像那位活在十幾世紀的前輩,紈褲子弟米芾,劉柏村表達了自己對無限、難以捉摸以及變化多端的追求。

劉柏村,異地,2013,鋼鐵,尺寸依場地而定

4 — 謎樣山水

《謎樣山水》中佇立著兩棵巨型樹,或許我們可以再一次回到《山海經》或布魯內托·拉蒂尼(Brunetto Latini)的《寶庫》中找到這種猴麵包樹,藝術家再透過創作進行改寫、重新詮釋並賦予新生命。

猴麵包樹這個詞彙已經變得無意義,它唯一的目的是在東西方集體想像中,喚起遼闊、巨大和階級的概念,同時指涉約瑟夫·雅各布斯(Joseph Jacobs)或吉姆巴地斯達·巴吉雷(Giambattista Basile)故事中所描述《傑克與魔豆》的植物世界。

總而言之,由兩棵大型樹木組成的二元世界中,它們的巨大使這個世界不宜居而需要被移除,僅有三至四層的空間可以容忍一些小人形以及短暫的幻影寓居其中。劉柏村也使用了他一直以來偏好的符號來充滿這個二元世界:強壯且對稱的「金剛」,以及「金剛」形塑的枝與葉,形象源自於記憶中的希臘羅馬野獸,也如同中國古代時期那些相近的形象。

謎樣山水 劉柏村
劉柏村,謎樣山水,2018,鋼鐵,尺寸依場地而定

5 — 大地金剛

若我們相信劉柏村虛構的神話地理,《大地金剛》便置身於一片黃土上,不斷地被水層滲透而腐化,進而改變了土質並長出木賊屬的蕨類植物,一種在自然主義下消逝的原始物種,生於古老的始新世。

大地金剛 劉柏村
劉柏村,大地金剛,2020,鋼鐵,尺寸依場地而定

透過雕塑家之手,我們無法明確地橫跨這片怪誕的大地,劉柏村再次成為燈光工程師,在這些鐵製造型上部署小光點,以人類的視野改變這些金屬的真實質地。

這片被燒毀的殘破大地,時而將叢林轉化成圖騰,時而轉化成礦物礫岩,處於一種不穩定、流動且遊牧的平衡狀態,漸漸地迎來這些隱士、苦行修士的異象,維持在極度的憂傷、狂喜、孤寂,而達至永恆的涅槃(圖三和圖四)。

上圖從左至右:(圖三)阿藍·卡爾特納斯-卡斯特羅,漂浮中的聖西門,2000,亞麻油氈浮雕印刷,30-x-15-cm-(圖四)匿名,老登塔者西蒙,1664,聖像,日內瓦藝術歷史博物館
上圖從左至右:(圖三)阿藍·卡爾特納斯-卡斯特羅,漂浮中的聖西門,2000,亞麻油氈浮雕印刷,30-x-15-cm-(圖四)匿名,老登塔者西蒙,1664,聖像,日內瓦藝術歷史博物館

藝術家對藝術的追尋寓示著宙斯之子坦塔羅斯的故事,如此的慾望使劉柏村持續進行巴洛克式的創作活動,使我們彷彿遊歷《西遊記》一般,並憶起夏季時我們在蒙馬特看見的作品,不僅作為驅往其他作品的中驛站,也是藝術家將腦中思想具象化的鋼鐵之境。

 

參考書目

劉俊蘭(主編):《金剛變 – 劉柏村的雕塑,1997 – 2015》,新北市:劉柏村工作室,2016。

菲利浦‧戴司柯拉:《超越自然與文化》,巴黎:加利瑪出版社,2005。

柯孟德:〈與金屬對話的人〉,《學術&當代藝術部落格》,發佈於2018年3月31日。

[1]  阿藍·卡爾特納斯-卡斯特羅(Alain Cardenas-Castro)為造形藝術家,以及人類博物館-國立自然史博物館中的當代藝術與文化資產文化中介者,獲巴黎第八大學聖-但尼當代藝術博士學位,並於此擔任當代藝術研究員。任教於巴黎天主教大學,也同時在亞洲和歐洲等地擔任策展人,著作無數,專長為秘魯原民繪畫以及藝術家的書。他也是「科學與當代藝術部落格」(blog Sciences et art contemporain)的共同創始人,以及胡安·曼努埃爾·卡德納斯-卡斯特羅協會(association Juan Manuel Cardenas-Castro)總監。

[2] 人類學家菲利浦‧戴司柯拉(Philippe Descola)在他2005年的著作《超越自然與文化》(Par-delà nature et culture)中區分了人類社會中的四種認同模式:泛靈論、類比推論、自然主義和圖騰信仰,上述四者重新定義了人類與自然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