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柏村雕塑中的身體變異考 — 從尺寸大小的問題談起

劉柏村雕塑中的身體變異考 —
從尺寸大小的問題談起

 

撰文/劉俊蘭(法國巴黎第四大學藝術史與考古學博士、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雕塑學系教授兼有章藝術博物館館長)

人的身體,是劉柏村雕塑中的核心主題。

對於雕塑發展而言,人體無疑是毫不新鮮甚至是傳統古老的表現對象。對於像劉柏村這類科班出身、受紮實人體塑造訓練養成的藝術家來說,這當然也是完全不陌生的題材。1980年代末,方出校門不久,劉柏村便屢次以人體雕塑獲得藝術獎項肯定,包括國展、省展、臺陽美展等等。劉柏村之後曾進行不同的藝術實驗,涵蓋在法國進修期間趨近抽象的嘗試。返臺經數年的沈潛之後,他1997年首度的個展,正式確認了他創作中的「身體轉向」:身體重新成為他的關注要項,並貫穿他至今的藝術生涯。也大約於同時 — 確切地說,1996年 — 劉柏村開始以鋼鐵為主要雕塑媒材。

如果說藝術是一種持續不斷進行「改造」的行為—一如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所揭示,藝術的首要目的不在於形式,而是在於對形式的刻意「改造」1—劉柏村雕塑中的身體,歷經如何的「改造」、呈現什麼樣的變異?身為鋼鐵雕塑家,劉柏村如何利用現代工業材料,重新思考與處理、再度探索並挑戰這個不論是他個人或是雕塑傳統中都習以為常、再熟悉不過的主題?

「我作品中的人體總是大大小小」,劉柏村說道2。的確,在他的雕塑中,首先清楚而顯見的是,除了一些等身大的作品之外,具有「『超』人」規格— 超越真人的巨大或微小—的人物,大量而普遍:有的放大至四、五公尺,有的縮小至幾公分,還有些是以大小不一的人體雕像焊接組構。尺寸規格的意義,對雕塑而言,其實是個仍待深入探查的領域。從戶外的大型巨作、桌櫃上的雕塑到細膩的微型毫雕,雕塑的尺寸常取決於它被設定的背景。就意義層面而言,尺寸的變化也有其長遠以來的傳統:大型的規格與紀念碑的概念相關,常用來表現英雄氣概,強化宏偉的紀念碑特質,而小或微型則常具有溫和、細膩和精巧特質。然而,在劉柏村的人體雕塑中,卻並不盡然如此。

非但這樣,劉柏村雕塑中的身體,從生涯早期的「完整」與「不完整」身體的探討開始,在變化尺寸的表現中,還重疊並交會著反差強烈的不同意象或概念,宛如潛藏有某種「相對論」,作為隱形結構或說深層秩序,貫串其間,形成了引人「比較」、探究「關係」、咀嚼反思的藝術語法與拓樸連結。

完整與不完整

如果以人體的表現型態來回顧劉柏村至今的雕塑作品,毫無疑問的可以其2009年東鋼駐廠創作作為分水嶺,之前充斥著肢解的身體殘塊或軀幹,之後出現的則多是全身的、符號化的完整人形。斷臂去首、肢幹分離甚或零落散置的身體殘軀,特別是劉柏村早期作品中的基本成分。在他彙整自我1997-1999年創作的專輯中,他曾以「一個不完整的開始」為題,引證羅丹(Auguste Rodin)、布爾德勒(Antoine Bourdelle)、馬約爾(Aristide Maillol)的無臂身體與軀幹像,以及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簡化為卵形的頭像,論述這些「不完整」的身體中所成就的「自主而完整」的純粹造型美學。他視之為現代雕塑之始,亦以此為自我創作的參照與起點3。要捕捉劉柏村的人體雕塑發展脈絡,必得回溯這個起點,不但是尺寸變化開始成為其作品中的重要元素,還有許多表現手法與觀念思維,都為劉柏村後來的創作,埋下伏筆。

雕塑中「完整」與「不完整」身體的品評,或者說對於後者的讚賞,當然並非晚近之事。文學家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在其1903 年談羅丹的專文,和他稍晚於1908 年頌讚古代阿波羅殘軀像(Archaic Torso of Apollo)的詩作中既曾揭示,身體殘塊具有一種勝過完整身體的表現力量。里爾克的詩文,也正涉及了身體殘軀表現的發展脈絡中兩個關鍵的文本。遺留自古代的雕像殘片所別具的審美價值,事實上早在文藝復興時期既受到收藏家與藝術家確認。麗景庭的殘軀像(Torso Belvedere)更是特別為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所欣賞,他讚嘆這件殘軀像的完美美感,認為它根本不必進行修復。米開朗基羅本身的創作,也受此作強烈影響。然而,身體殘塊的美學自主性,卻要等到十九世紀下半到二十世紀初之間才真正確立4。其中,自我認同於米開朗基羅而亦曾實地探究其雕塑,並且可能也臨摹過麗景庭殘軀像的羅丹,無疑是關鍵人物。二十世紀初,在他影響之下,軀幹或肢體片段,成為當時相當流行的現代雕塑題材。沒頭、沒手或沒腳的人體雕塑,被視為完成的作品,而非「習作」;身體的局部,如頭顱、手臂或手掌、腿或腳,也得以獨立成為雕塑表現主題。而一如布朗庫西的創作,在身體局部的雕塑中進行的純粹造型探索,並且引出了一條趨近抽象的可能路徑。藝術理論家克勞斯(Rosalind Krauss)會認為「毫無疑問地,現代雕塑乃源自於古典的考古學」5,並非沒有緣由。

獲得公費而留學法國的劉柏村,顯然深受這個「不完整」美學的啟發與滋養,也企圖與此傳統,隔時空對話。然而,在他的「不完整的開始」中,意義深刻而又充滿詩性魅力的,與其說是「不完整」身體在純粹藝術造型視角下的「完整」,無寧說更是他們在人體結構層面上的種種「不完整」:《無題》(1997)、《軀幹》(1999)或《工業複製》(1999)中的軀體,或去首、或無足、或斷臂;《下半身》(1997),則根本是攔腰截斷;《再現狀態》(1997)中,頭與手腳四肢,裂解分離;《身體與空間》(1997)中,不見軀幹,徒留孤零的頭、手、足⋯⋯。劉柏村雕塑的「不完整」身體,不僅是源出藝術「取景框」對於局部肢體的聚焦,亦即不只是藝術表現的「取捨」問題,更是來自身體根本的肢解與碎片化。其中凸顯的不但是「不完整」,更甚至是殘缺或破碎,身體被解構成肢幹分離或零落散置的殘塊。

無題
《無題》,鋼鐵,55×35×10公分,1997。

軀幹
《軀幹》,大理石,30×12×7公分,1999。

下半身
《下半身》,鋼鐵,50×30×10公分,1997。

工業複製
《工業複製》,不鏽鋼,190×120×200公分,1999。

身體與空間
《身體與空間》,鋼鐵,腳25×28×20公分,頭30×25×25公分,手35×12×10公分,1997。

這些「不完整」的肢體,值得關注而劃清它們與現代主義雕塑之別的,乃在於其相互之間的關係:各個身體殘塊,離散於空間中,像是等待被重組,雖裂解四散,卻又彼此相關。展覽的主題 — 不論是「聚集‧ 分離」或「形.離.現場」— 都直指它們相互之間微妙的聚散離合關係。然而,這些殘缺肢體卻猶如無解的人體拼圖,不但有些缺片,而且,還有些是來自不同的套組,大小比例不一:就如高大的軀體對上不合宜的小頭,或相反的,過大的頭與手,伴隨著相形之下顯得微型的軀幹。它們也因而終究難以拼組復合,粉碎了將之還原為完整人體的天真想像。

尺寸的變化,自此便已是劉柏村重要的表現手法之一。在「不完整」身體系列的創作自述中,劉柏村對於作品大小不厭其煩的詳盡記述,便清楚見證他對尺寸的關注6。不只雕塑物體本身,他也精確掌握並思考展場的「空間容量」(借用劉柏村的用詞),以在其中經營、部署尺寸不一的「不完整」身體。回顧劉柏村的個展命題—例如,「形.離.現場」(1999)、「渾厚與輕盈之間:穿透空間」(2005)、「鋼鐵架構 Ⅰ:空間.身體與中介質地」(2006)、「身體.符號與空間情境」(2006)、「鋼鐵架構 Ⅱ:自然.空間與中介質地」(2007)—可見空間亦為其創作思維中的要項。尺寸大小的感知,除了牽涉到作為比較參數的人類身體之外,也正牽涉到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空間關係,亦即遠近距離。就如藝術家莫里斯(Robert Morris)所言:「在相對尺寸的感知中,人類身體…… 本身構成尺度衡量的常數……尺度的體認是一種比較此常數、某人自我身體尺寸和客體對象而來的作用。在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空間也包含在如此的比較之中」7

像系列
《像系列》,不鏽鋼,每件80×80×60公分,1999。

在尺寸大小與空間距離關係的思考上,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無疑是個可作為說明與比較的佳例。賈科梅蒂同樣致力於探索雕像尺寸問題,他作品中放大或縮小的人體,轉借了繪畫中常見的透視法,越遠尺寸越小,也讓他越得以表現整體,就如他提及縮小的頭像表現時所言:為了避免「只看到無數的細節。為了能觀看整體,只好讓模特兒越退越遠。而他越遠,頭也就越小……」8。如果說劉柏村「不完整」身體系列中尺寸不一的變化,也與此遠近空間關係的秩序化系統相關,他卻正是借用了這套系統、破壞其中的秩序而將空間矛盾化。依不同比例放大或縮小的身體殘塊,等於把不同層次的近景和遠景壓縮併陳、串接混置,以透視的瓦解構成失卻標準、難以測量、關係渾沌的蒙太奇異境。其中的人體,甚至上下錯位、離地懸空,更強化了「標準化」關係(calibrated relation) 的喪失。

藉助尺寸變化,劉柏村不僅處理「空間中的身體」,更輔以線性構成,表現「身體中的身體」、「身體中的空間」等等多重的「套層形式」。就如1997 年的《反思》,特別是兩年後發展成七件一組的《像系列》(1999),遠大於真實人頭尺寸的網狀頭顱裡,不僅內含一個縮小的軀幹像,還包括微型化的房屋、樹、石塊、雲朵、青蛙與鏡面。藉此植入自然與人文象徵的如「籠」頭像,劉柏村企圖探索「人與社會和自然的關係」9。除了解構,劉柏村也嘗試「穿透」身體,延伸發展另一種「不完整」的身體樣貌,關照文明進化中身體內外狀態的變異。他創作的「不完整」身體,因而猶似時代與社會遭遇的症狀式展演,回應了斷裂並急遽改變的現實世界。

理想完美與虛幻分化

劉柏村的人體雕塑中最具代表性的,卻並非「不完整」的身體,而是輪廓形式完整、符號化的「金剛」系列,知名英國雕塑家菲利普.金(Phillip King)甚至視之為最具挑戰性與原創性的作品10。自2009 年開始,「金剛」便成為劉柏村人體雕塑的基本典型。因此,雖稱之「系列」,但實則牽涉到的是龐大的「體系」。「金剛」的命題,揉合了佛教中的「金剛不壞之身」、武俠小說或神話故事、尤其是科幻電影中所向無敵、永不毀敗之軀的概念;「金剛」的形體,則是轉化自現實社會中健美先生/小姐的經典樣態:體形輪廓健壯、肌肉線條鮮明,沈穩立足、雙手高舉、自信自滿。藉此猶似力大無窮的碩壯身形,劉柏村企圖具體呈現他所謂的「理想與完美之軀」11

金剛化身-神祇
《金剛化身-神祇》,鋼鐵, 240×180×410公分,2013。

鋼鐵化身-神祇
《鋼鐵化身-神祇》,鋼鐵、馬達裝置、LED 燈光,210×120×120公分,2013。

黑格爾(Georg W. F. Hegel)曾在其《美學》(Esthétique)中提示:我們從未依其本身去再現身體,而是根據我們對他的概念。理想而完美的身體典範(canon),特別是如此而饒負寓意,就如古希臘比例完美的雕像,或是維特魯威(Vitruvius)以及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作品中身體完美嵌合於飽滿圓形之內的「圓中之人」(Homme dans le cercle)。在劉柏村的作品中,如果說之前的「不完整」身體已為他藉人體來回應現實世界的表現,做了準備,「金剛」健美碩壯的「超級身體」,則呈現了一個更為聚焦的重要轉折,體現了劉柏村對於鋼鐵、對於工業,以及隨之而來的對於人類文明與現代社會的烏托邦想像。催發如此發展與轉變的重要驅力,無疑是2009 年劉柏村於東和鋼鐵廠駐廠創作期間對於「工業性」的實際體驗與深刻感知。規模恢弘、氣勢懾人的重工業廠區,在劉柏村眼中壯觀如科幻片場景12。「鋼鐵就像是理想世界」,他進一步直言,「所以我做了『金剛』這系列作品」,「金剛」,指涉的即是「現代人慾求的理想世界」13。「金剛」的「理想與完美之軀」,因此是「現代性」的「慾望身體」、「烏托邦身體」。劉柏村不僅以形同超人的碩壯輪廓,也常藉宛如巨人的大型尺寸,為其具體賦形。

「巨大」(le gigantesque),正是德國美學家康德(Emmanuel Kant)所指認而後來的法國哲人馬翰(Louis Marin)和李歐塔(François Lyotard)都曾進一步申論的「壯美崇高」(sublime)的尺寸14。巨碩宏偉的大型雕像的創作,歷史久遠。留傳自古埃及、希臘、美洲前哥倫比亞、乃至中國石窟⋯⋯等等的古代巨型雕像,以宗教為目的,訴求表現神祇超越凡人的渺小與卑微的崇高神性,也求能激發敬畏、引人驚嘆。大尺寸的效能,自古便為人所瞭解,它除了在物理空間中產生影響,左右人們的認知與感受,也在象徵與隱喻層面作用,關係作品的意義。人像發展歷史中,以比例大小表現人物位格高低,在東西方都有其傳統。其中,文藝復興時期瓜里科(Pomponio Guarico)的《論雕塑》(De Scultura,1504),對於雕像尺寸大小的層級以及適合表現之主題人物類別所做的說明,提供了一個有趣的案例:等身大者,表現智者與有德之士;1.5 倍等身大小的,可用來雕塑偉大領袖與帝王像;兩倍於等身尺寸者,適於英雄雕像;等身三倍以上的「巨像」(colossi),則保留給至高天神雕像的打造,如宙斯或阿波羅等等15

劉柏村創作的大型「金剛」像,動輒超過等身大小,有些高達三米,甚或四、五米。以「壯美崇高」的尺寸,劉柏村似也形構了表徵「理想世界」的現代新神祇,隱喻其強大與神聖力量,而將「金剛」英雄化甚至神格化。最近創作的大型《金剛化身-神祇》《鋼鐵化身-神祇》(2013),堪為最直接具體的實例。

劉柏村深諳巨大尺寸的作用與力量,並善於利用鋼鐵材料與現代機械進行實踐。「金剛」雕像的創作中,劉柏村使用了兩種延續至今的構作模式,也推演出兩個不同的類型系列與發展面向:一是以雷射切割鋼板來進行的剪影或線性構成,一是利用廢棄鐵件集合拼組的表現。然而,值得探究而重要的是,不論哪一類的巨型「金剛」中,劉柏村都重新思考、嘗試拓展大型雕像的不同形式與意義,其中甚至顯見「壯美崇高」乃至「理想完形」的轉化或悖論。

首先,在剪影、特別是線性構成的這類型「金剛」方面,劉柏村便是藉助工業機具的藝術表現能量,顛覆我們對大尺寸雕塑的既定想像。在創作之際,他數度強調「剪的不是紙/剪的是堅實厚重的鋼板」,如裁剪輕薄紙片一般輕鬆,「彰顯的是一股工業化的強大力量」16。恰是在展現這股「強大力量」的同時,劉柏村消弭了常與巨型雕塑雄偉崇高的憾人氣勢相連的「體積」與「重量」。尤其是內裡虛空、僅見輪廓的線性「金剛」,雕像的厚實量體全然被破壞,成為無實體的「虛像」。沒了「內在」的「金剛」,對照於其健碩外形、誇耀姿態,乃至於其中寄寓的強壯無敵、力量不敗的概念,儼如虛張聲勢而充滿落差。「就像虛胖一樣」,劉柏村說道。

非金剛群像
《非金剛群像》(16 件),鋼鐵,每件180×180×300公分,2010。

藉助於他所謂的「強大力量」,劉柏村並且機敏地以相對「輕鬆」的操作,表現大量成群的「金剛」:在平面鋼板上由外而內一層層地,猶如地形圖一般,描畫然後切割出一個個身形輪廓線條,再於空間中拉展開來構成大規模的群像。其中,不但是從2D 到3D、在雕塑中玩味繪畫性,劉柏村也在這重重線條流轉之輕中處理動輒以噸計的鋼鐵之重,大量懸吊於空中的《飛天金剛》(2012)尤其見證劉柏村將沈重鋼鐵雕塑反向推至極端輕盈化的實驗。取巧也機巧,在線性「金剛」群像中,不論是創作手法或最終的作品形式都讓人得見劉柏村四兩撥千金的巧妙發想。

飛天金剛
《飛天金剛》,鋼鐵,尺寸依場地而定,2012。

憑藉這源出剪紙的單純手法,劉柏村在有限空間中營造層次繁複、無限增殖延伸的場景。由「一」而多的發展,像是某種自我分裂式的繁衍分化,而不停再現的景象,亦彷彿「鏡淵」(mise en abyme)的無限鏡像一般,即如鏡廳裡的鏡子無止境地相互映照而造成單一影像無盡分裂、不斷復現的效果。

勾勒「金剛」群像的輪廓線條,卻也流暢自如、律動十足,引人聯想到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對巴洛克油彩皺褶的觀察與描述:曲線起伏,連續不斷、綿延發展,猶似以其自身為目的,偏離了物像的描繪、溢出再現的框架,成就一種特殊的表現17。這些決定最終形式的線條,本身其實就充滿表現力量,無與倫比、變化無限,衍生某種嬉遊於流暢曲線中的抽象美學,歧出幾乎與「金剛」的烏托邦身體「分離」或說相對的另一層文本。然而,也是在這層意義下,「金剛」身體更是進一步地消解虛化。

不論是層層疊疊的這些輕盈流線,或是就多重分化的身形而言,劉柏村的「金剛」虛像,雖然宛如美國雕塑家史密斯(David Smith)一般地在「空間中素描」(drawing in space),但卻超出其所涵蓋的美學範疇。劉柏村其實意不在藉此劃定清晰明朗的輪廓,而是相反的,嘗試構成某種「不明確」形式,在空間中創造變動位移、形影交錯的視像。多重層次的身形與線條、隨之而來的光影變化,營造了大型鋼鐵雕塑罕見的模糊與朦朧詩意。劉柏村不但讓「金剛」「虛化」,甚而也近乎「幻化」了。就如2010在臺灣雙年展或是2013年在韓國索瑪(SOMA)美術館展出的作品,尺寸結構巨大龐然,但卻形影幢幢、幻景迷離。不僅如此,在從鋼板切割輪廓線條然後拉展開來構形之際,劉柏村也不時自由地彎折,強化重重身影的微妙動態,像是法國科學家馬黑(Étienne-Jules Marey)的連續攝影中,將連續動作疊合併陳的影像一般。有些作品中,劉柏村甚至組配機械裝置以製造微顫震動,或加入LED 的炫彩燈光,而更顯虛幻不定。

幻影童子金剛像
《童子金剛》,鋼鐵、LED,35×35×45公分,2013。

金剛樹
《金剛樹》,鋼鐵,300×300×300公分,2010。

另外,虛空的大型「金剛」身體,也特別讓劉柏村得以延續對於雕塑與空間關係的探索,尤其是經營作品與觀眾之間不僅訴諸視覺也邀請身體參與的活潑互動。前述早期生涯中「身體中的身體」、「身體中的空間」,亦即「穿透」身體的表現模式,在大尺寸規格中,得到更徹底的實踐、更淋漓的發揮。淘空了內裡的「金剛」,化為等待被填充的空殼,雕像開放的身體內部,交相掩映的是穿梭的觀眾及其所在的空間。身體清出了空場,確實地化為「容器」、形成「景框」,讓真實的時空進入與填補。藉此,在主客體換位下,「金剛」身體本身成為流變不定的當下時空,改寫了它原來理想完美概念中的不變與恆常。不但如此,就如在「金剛樹」系列中,「金剛」的主體更進一步消融、演化為自然。人與樹、「工業/文明」與「自然」,既合而為一又交相辯證。不論是當下時空的身體,或是這「人化自然」、「第二自然」的身體,從虛幻分化到變形異化(metamorphosis)的「金剛」,都實踐並見證了劉柏村創作中充滿動能的「身體變造」。

不朽完形與殘毀破敗

在劉柏村以回收的廢棄鋼鐵拼組焊接而成的另一類巨型「金剛」中,龐然現身的是輪廓壯碩、尺寸巨大的人形整體,但鮮明顯露的卻也是紛雜的鋼鐵碎片。如同將日常生活物件誇張放大的手法來創作的美國藝術家歐登伯格(Claes Oldenburg)所言 :「當我們把某物放大時,我們強迫人們觀察它所有的部分」18,尺寸放大,讓人的目光若不說直逼的話至少也是無法不注視構成「金剛」身體的種種廢鐵組件。它們經拆卸裁切、軋壓堆擠的回收過程而扭曲變形,卻也變化多端、出乎意料,令人驚訝也引人探奇,形式上富視覺快感與魅惑,但終究與巨碩「金剛」永不毀敗的理想完形概念大異其趣、矛盾相左,而牽引出豐富寓意。

這些廢鐵件,猶如「金剛」的體內組織與臟腑器官,然而卻脆弱地赤裸外露。剝去了表皮的身體樣態,不免令人聯想到揭示人體結構的解剖學的身體範式。人體的內在世界,即便在科技進步的今日,仍舊是個奧秘。這個複雜的小宇宙,常被與身體之外的大世界相喻,如城市、社會、國家或甚至宇宙自然。由費耶(Michel Feher)集結超過40位作者聚焦探討人體歷史的鉅著(Fragments for a History of the Human Body, 1989)中,既見證了「表皮之下」(under the skin)的身體器官和組織,反映或隱喻人類社會運作或宇宙結構的豐富內容。在劉柏村的「金剛」像中,揭去了表皮的身體內在結構,回收自建築、武器、交通工具或日常金屬器物⋯⋯等等的零散組件,正映照了它們所由來的現代文明與消費社會,顯現了如劉柏村所謂的「工業社會擬像」19。大量的物件拼組構成整個身體的表現,也折射出現代生活中人與物之間的關係。劉柏村後來另援引中醫針灸銅人像的身形姿態所發展的新系列,更具體延伸了「小宇宙-大世界相映互喻」的這個概念。就如《城市身體》《城市變身》(2013)二作,藝術家將身體與城市相比擬,針灸銅人的經絡與血脈,以鋼鐵廢材所組織的紋理來刻畫,譬喻城市的系統與結構。

城市身體
劉柏村以廢棄鋼鐵拼組焊接,形構「金剛」。

城市身體
《城市身體》,鋼鐵,190×190×380公分,2013。

構成「金剛」身體的廢鐵件,本就承載豐富文化內容。劉柏村讚嘆它們像是由某種強大力量形塑而成的獨特造型奇趣,更藉助其符號性意義,構築他考古式的視角,透過從未來回望現在的方式,來觀看今日世界與現代文明。曾受源出「古典考古」的「不完整」美學啟發的劉柏村,在此,轉向「現代考古」。對他而言,種種回收的廢棄鐵件,形同現代社會遺跡、某種考古的歷史破片。他不僅指稱其為「現代文明的考古物品」、「歷史性的考古記號」,駐廠創作的鋼鐵廠區裡囤積如山的廢鐵,在他眼中,更是形構了「具考古情狀的特殊場域」,矗立了「工業產業世界的金字塔」、「象徵二十世紀人類生活的紀念碑」20。其中的大量金屬廢品與棄物堆積的廢墟意象與況味,顯然深深吸引著對於「不完整」向來興味盎然的劉柏村。他感動地言道:「走近,看到我就震撼了」21。處處廢鐵,但對他來說卻是「遍地黃金」,「神秘深奧難窺」、「讓人無比想像」、「渴望接近」;置身鋼鐵廠區,猶如身處「古代城堡」、「訊息場域」22。面對宏偉壯觀、蘊藏奧秘而引人尋味的「現代遺跡」,劉柏村煥發的詩意想像與深切感性,不禁讓人聯想到情感豐沛的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家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對羅馬壯偉廢墟的觀想:前來永恆之城的人,「他每次散步必有所得。踩在腳下的石頭會告訴他一些東西;腳下揚起的灰塵,包含著人類的偉大。」23

一如羅馬廢墟,或是舉凡巴比倫和孟斐斯,邁錫尼和特洛伊,雅典、迦太基⋯⋯等等銘記文明榮光的歷史殘蹟所示,紀念碑與廢墟,其實一體雙面。劉柏村的大型廢鐵「金剛」,特別玩味著兩者的微妙關聯,具體再現了他面對大量廢棄鋼鐵的深刻感知與想像,也清楚顯見他對於與大型雕塑密切相關之紀念碑傳統的回應與對話。種種零碎的廢鐵件,埋藏、積蓄也象徵著待考掘與發現的記憶與意義。劉柏村利用這些猶如歷史碎片的材料,集成大型「金剛」,構組紀念碑,但藉此,他卻也同時將「金剛」身體化成了一處毫無遮掩的廢墟。廢鐵形構的巨大「金剛」,既演繹紀念碑概念,也充分反映了劉柏村的廢墟美學,交織雜揉著紀念碑的見證歷史、長存記憶的概念,以及廢墟的短暫瞬逝、光華褪盡乃至破敗殘缺的意象。

在此,紀念碑- 廢墟的討論,也讓我們得以重回上述的「大小宇宙相映互喻」的身體表現,進一步思考劉柏村的廢鐵「金剛」所喻示的世界。若說「金剛」健壯的體格、高大的尺寸,以英雄化的身形與尺幅再現了消費文明與工業生產系統的偶像性格,與此相對的,「金剛」的內在臟器組織,各式的廢鋼鐵碎片,卻是鏽蝕破舊、喪失功能、殘毀不全,促使其身體形同勇武巨人的遺骸,引人怵目。這遺骸般的身體所流露的腐敗與消亡的意味,讓劉柏村的廢鐵「金剛」,與「虛無」母題產生了連結。常以骷髏骸骨為枯萎幻滅的象徵,隱喻虛華瞬逝、死亡終至、一切終將成廢墟的「虛無」母題,在國際間許多反思或詰問全球化下人類處境與生存狀態的當代藝術創作中,翻新重現24。劉柏村的廢鐵雕像是否也同樣的意欲提呈烏托邦幻滅、工業文明破敗、消費社會傾頹的警世寓言?企圖啟發想像「昔日曾經」、「現在如此」而「未來也是」?

在大型廢鐵「金剛」(就如《男女金剛》,2009;《松島金剛》,2013)中,劉柏村加入了草花盆栽,宛若傾牆頹壁隙縫間植物萌生,而與自然力量之間有著深刻動人對話之廢墟景象的縮影體現。廢墟中萌發的植物,既是破敗荒涼也是不滅生機。英國浪漫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曾在其《普羅米修斯獲釋記》(Prometheus Unbound,1820)以動人詩文讚嘆羅馬廢墟裡大自然的旺盛生命力,視之為未來力量;為破敗殘毀的羅馬競技場中居然蔓生四百多種植物留下動人紀錄的英國植物學家狄肯(Richard Deakin),則指明植物「提供我們充滿希望和慰藉的啟示……儘管未能言語,植物卻告訴我們喚活腐敗塵土的重生力量」25。劉柏村融合自然元素的巨型廢鐵「金剛」,是否也一樣暗喻自然活力、潛藏「希望和慰藉的啟示」?

松島金剛
《松島金剛》,鋼鐵,每件220×370×450公分,2013。

松島金剛
《松島金剛》(局部)

不論如何,大型廢鐵「金剛」中的考古視角與廢墟美學,與其說流露的是劉柏村撫今追昔的浪漫懷舊與惆悵愁緒,無寧說是揉合著對工業社會、對現代文明之巨大力量的真切體會與深刻感知,以及,相對的,對人類生存景況的隱隱憂心與反思。劉柏村始終滿懷獨特感性,但從未故作感傷,而是藉大量廢棄鐵件組織鋪陳出追求技術、生產與消費之現代社會的奇觀化身體,引人領略文明與時代的腳步、消費與進步的速度,也特別讓人感受文明進展以及與之亦步亦趨的廢墟。廢鐵「金剛」,因此是「現代烏托邦」及其廢墟的同時展演、文明及其反面的對比共構。

渺小卑微與巨大力量

劉柏村各式縮小「金剛」的創作,尤其讓人得見他對雕像尺寸的操弄。2013年第二次東鋼駐廠創作期間,他甚至發展出了一套獨特的實驗方法,以恣意地探討其中的意義與表現可能:利用鋼板大量裁切出幾式不同規格的小型「金剛」— 60、45、35、25、20、15、10 公分等等,再以此為基礎,從中自由地選用、組構,來進行創作。小或微型「金剛」的創作,也由此而有了開創性的嶄新發展。

雕像尺寸規模的縮減,牽涉到的只是量體的改變?抑或也連帶引發性質的變異?李維- 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曾有如此的觀察:「越小,物體的整體越不引人生畏。因為量縮減,質也隨而顯得單純化」26。對於消減了量體規模之後,小型雕塑所可能產生的「質變」,有不少評論與藝術家特別是以對立於「紀念碑」的方式來討論與理解。一如極簡主義藝術家史密斯(Tony Smith)在琢磨自己作品尺寸之際的思考:雕塑若十分巨大,將形同宏偉紀念碑;如果做得微小,將使它僅僅像一個物件27。莫里斯(Robert Morris)則曾以「裝飾品」(ornament)反差對比於「紀念碑」,來進行雕塑尺寸的探討,並從他關注的主體、客體與空間三方的關係,指認小型雕塑屬於「私密類型」,「本質上是閉索的、無空間性的、壓縮的且是排外的」,因為觀者必須迫近、近距離觀看,他們的視域因而被限縮28。晚近,猶如回應莫里斯對於「裝飾品」和「紀念碑」的對比討論一般地,英國藝術家聖喬治(Paul St George)創作了一系列縮小當代著名巨型雕塑而成的「微型紀念碑」(Minumental,1998),企圖揭露紀念碑如何地仰賴量體規模29。馬斯葛瑞夫(David Musgrave)在其專文中,特別比較其中10.5 公分微型化的《北方天使》和葛姆雷(Antony Gormley)高達20公尺的巨型人體雕像原作,進一步指明:「宏偉性的元素一旦被移除…… 《微型的北方天使》便具有了裝飾性的魅力。」30 。差異尺寸的相對關係也是劉柏村藝術思維中的重要內容,然而,他縮小「金剛」的創作,卻不僅推演也抗衡、辯證乃至翻轉對小雕像屬性界分的一般定論而溢出其既定格局。

在小型「金剛」像的創作中,由於所使用的鋼鐵材料特性的關係,也更由於劉柏村向來不喜精雕細琢之故,他並未以精工巧藝或入微的繁複細節來召喚我們微觀細察。若說小型雕像總是不免引人視點近逼,但藉由縮小尺寸,劉柏村似乎更意在提供一個易為視域統轄的「整體」,以讓我們感知他致力著墨的身形動態,以及鋼鐵身軀的「肉身化」:藉烈焰燒烤軟化鋼鐵後,劉柏村自由地彎折小「金剛」的手腳肢體,表現不同動勢;同時,也修飾出身體的圓潤感,並融熔出有如體汗滴流的樣態。

鋼鐵物質的鎔化意象其實一直相當吸引劉柏村。生涯早期,在「不完整」的身體雕塑中,他力圖追求與貢查雷茲(Julio Gonzalez)有別的構成手法之際,既曾嘗試以堆焊熔接來構作人體像。在縮小「金剛」的創作中,劉柏村的這項探索,推演出了突破性的進展,牽涉到的不再只是「構成手法」而已,而是根本的鋼鐵物質特性的挖掘與解放。他直接以其高溫融鎔的物理變化,展演小尺寸「金剛」的「質變」。鋼鐵之軀不但趨近於血肉之身,有些甚至形體消融、充滿流變意象。「金剛」崇高不朽、無敵不敗的「超級身體」,因此演變為不只是與微小,也與脆弱、乃至與有限、短暫、死亡⋯⋯等生命本質概念相連的凡常肉身,而「還原」為「自然」的身體。另外,劉柏村規格化、大量重複的表現手法,既映照工業生產的機械複製又回應普世生命繁衍的本然秩序,也讓神格化的「金剛」,「返俗」轉化,形同芸芸眾生。

劉柏村搭配大片「地金」來表現的作品,就如「異境」系列,更是幾乎將小「金剛」的渺小脆弱推向極致。其中,有趣的是,他卻也同時構築出氣勢磅礡的「全景式」奇觀,不但未限縮我們的視域,甚至反而開展出憾人的視野。煉鋼爐殘餘鋼液和爐渣冷凝而成的片狀「地金」,凹凸不平、粗糙斑剝甚至殘缺破碎,猶似某種粗獷原始、形貌奇異的地景,劉柏村藉此將現身其間的微型「金剛」,映襯得形如渾沌天地裡的卑微螻蟻。《異境—初始(一)》中,他以此展現的是一幕宛如世界創始、人類初生的場景;《異境—初始(二)》《大地容顏》中,則同時揉合了像是毀天滅地、生命終結的意象。四件一組的《異地》,更是別具規模,場面遼闊。作為基底的「地金」,猶似凝結的熔岩或崎嶇錯位的地層板塊,其中破碎的開口,像是天崩地裂後的凹洞深淵。難以盡數的微型「金剛」,看來瀕臨險境、岌岌可危31。作品席地而放、橫向鋪展的形式,更讓人鳥瞰全覽,直擊這幕像是生死臨界的驚心場景。

異境-初始(一)
《異境-初始(一)》 ,鋼鐵,230×123×227公分,2013。

異境-初始(二)
《異境-初始(二)》,鋼鐵,120×100×248公分,2013。

大地容顏
《大地容顏》,鋼鐵,210×140×23公分,2013。

異地
《異地》,鋼鐵,240×210×110,210×220×100,160×170×50,210×110×90公分,2013。

如果說對於也常創作小或微型人像的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而言,「掌握半公分的某種事物,比起誇口製造整個天空,更有機會擁有對宇宙的某種感受」32,劉柏村卻並未滿足於這種「一沙一世界」的見微知著。讓他興趣濃厚的,顯然也還在於構築濃縮的微型寰宇,就如同卡爾達(Alexander Calder)的「馬戲團」(Le Cirque),畢卡索(Pablo Picasso)在雪茄盒裡以紙板構成的微小劇場,亦或是後來的查普曼兄弟(Chapman Brothers)以無法計數的微型人物所創作的《地獄》(Hell)或《邪惡的總和》(The Sum of all Evil)一般。

然而,劉柏村雕塑中尺寸大小的比例關係,卻與一般微型化的創作差異有別。在康德所謂的「與其相較,一切都顯得微小」之外,法國學者梅赫迪歐(Florence de Mèredieu)曾提醒,當今藝術中也顯見的是「與其相較,一切都顯得巨大」的尺寸33。劉柏村小型「金剛」的創作中至關重要的,正是這種對比關係。有如渾沌天開的生命創始,或如天地崩解的人類末日般的「異境」場景中,乃是藉助於尺寸的對比反差,劉柏村成功表現了大自然原始力量與人類的渺小微弱之間的強烈視覺衝擊、如史詩般震撼的張力。

利用這種比較與對照的視覺語法,劉柏村卻也在尺寸不大的作品中,就如《夢遊異境》《雲端異境》《異境山水》⋯⋯等作,表現負載山林、支撐世界、扛起大量人群的「金剛」巨人。大小人像的誇張併陳,「合理性」尺度的完全崩解,特別讓其力大無窮、巨碩擎天的意象,生動而鮮明,堪比開闢天地的盤古,或扛載地球的泰坦族巨人Atlas。劉柏村藉此重新演繹「金剛」的神話化形象,宛如重返古老與原初的神話想像,以某種神話的建構來探索現代的烏托邦慾望。

夢遊異境
《夢遊異境》,鋼鐵,50×25×63公分,2013。

雲端異境
《雲端異境》,鋼鐵,60×40×66公分,2013。

異境山水
《異境山水》,鋼鐵,85×35×110公分,2013。

在他的小「金剛」系列中,劉柏村一再動搖著「微小」與「巨大」的定義。若說縮小的尺寸、「肉身化」的身軀,消解了「金剛」的碩壯與崇高本質,在大片「地金」的對照下,「金剛」更是不只「不引人生畏」,甚至是極度脆弱平凡、渺小卑微,擬仿健美先生/小姐的誇耀姿態,僅徒增荒謬。然而,藉由大小尺寸的誇大反差,小型「金剛」的位格卻也出現轉化,而如巨人般現身。

劉柏村另外也以凸顯個體集結的景象,辯證、翻轉「微小」與「力量」的關係。《異境- 初始(一)》中,劉柏村既鋪陳了猶如蜉蟻搬餅的場景,引人感知脆弱個體群集的力量。以小「金剛」為結構單元的「以小集大」的創作手法,尤其讓劉柏村自由地發展對於「集體力量」—不論就形式造型或就寓意內容而言— 的諸般想像。就如《疊羅漢》中沖天的「無盡之柱」,高大堂皇的《金剛門》,特別是宏偉壯觀、氣勢憾人的六米《金剛山》。以微型「金剛」構組規模可觀的大型作品,劉柏村逆向操作了小型雕像常見的小巧、物件化、裝飾性特質,乃至於慣常與之相連結的細膩、可愛、輕盈等等的概念。他不但在其中同時展演個體的渺小脆弱與無盡可能,也再次探索了從「非常小」到得以「極其大」的力量轉化。

結語

從「完整」的意義思辯出發,劉柏村以「不完整」身體的表現開展其人體雕塑的實驗。他不僅破壞身體的完整統一,更以標準化尺度的解構,深刻地讓人意識到完整身體的已然失落而不復回歸,具體再現了碎裂難全、無法統合的分裂情狀。

劉柏村繼而以至今仍持續發展的符號化「金剛」,建構了一套個人特色鮮明的「身體類型學」。他在「金剛」的大小比例變異中探索不同造型可能,也寄寓抽象的隱喻意義,既回應又挑戰了巨碩與小型雕像的既定美學框架。劉柏村除了變化「金剛」的尺寸,也在不斷的典型重複中創造差異、更新構造、演繹新意。其中折疊又開展的不同意義皺褶,充分見證藝術家感性生產的錯綜綿延。「不完整」身體論的推演,特別是風格獨具的「金剛」,體現了劉柏村對於現實世界的「身體化」想像。他以強烈動人的藝術語言,詮釋也辯證這個世界,其中不僅有現代烏托邦也有異托邦的圖景,涵蓋他長期思考的文明與自然、工業與人類、個體與集體⋯⋯等等。他既帶我們觀照現世,也引我們超越跳脫,在其神話或寓言式的表現中,進入生命與宇宙原初或世界末了的終極。透過「身體」這個表現母題,劉柏村總是試圖與更大的世界對話。在他的作品中,小宇宙與大世界,相互指涉、彼此互文。

劉柏村作品中的身體,不但是多重隱喻的「『混』身」,也是結合「異質性」的「複合體」。形如超人的「金剛」,神格化的身體典型,卻一再顯現本質與位格的變異:或內質破敗、狀如廢墟;或虛空分化、裂解於流形;亦或微型、肉身化,平凡卑微,但又藉「以小集大」,驚人地翻轉格局。劉柏村彷彿一方面提呈「英雄」範式,一方面又同時展演「反英雄」的作用與力量。我們也因而再度得見,劉柏村雕塑中的身體,猶如德國思想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謂的「辯證意象」(dialectical images),充滿對比與矛盾。在巨碩、強壯、宏偉、理想、完形、崇高、不朽、恆常⋯⋯ 的典型中,劉柏村對之以廢棄、破敗、碎片、殘骸、虛幻、流變、卑微、渺小、脆弱⋯⋯等等的意象。他在此異質性的併陳中,創發對話,而非進行調和。
其中的差異、對照、乃至衝突,彼此的相關又對比、相連又分歧,猶如賦格曲式中相生相對的命題,拉扯出某種微妙的動力學關係。

終究,什麼是巨大?什麼是渺小?什麼是完美?什麼又是殘缺?何為不朽,又何為流變?⋯⋯ 在劉柏村的雕塑中,似有無法了結的角力。他作品中歷經種種變異的身體,一再鬆動乃至推翻絕對定義,彷彿以某種的辯證循環一再嘗試脫離制約、探索與慣性和與歷史分裂的可能。劉柏村以此作為推演自己藝術的方法,並藉以作為關照世界的方式。也正是在充滿極大對比、蘊含多重歧義的辯證張力中,劉柏村造就了豐厚強烈的異質感性力量,為人體雕塑注入了獨特的新意。若說一如戲劇理論家阿赫托(Antonin Artaud)所言,「身體是個值得我們重返的戰場」34,劉柏村的雕塑,即是以此,強力重返、震撼上場。

金剛山
《金剛山》,鋼鐵,650×450×600公分,2013。

 

金剛門
《金剛門》,鋼鐵,105×13×245公分,2013。
  1. 參見“L’art primitif ”, Oeuvres complètes, I, Paris : Gallimard, 1970, pp.248-254.
  2. 筆者與藝術家的對談,2015.06.30(未出版)。
  3. 劉柏村:《聚集‧ 分離:劉柏村作品及創作理念,1997-1999》,臺北:文京圖書有限公司,2000,頁9-11。
  4. 參見Anne Pingeot 的追溯:Le Corps en Morceaux(intro.), Paris: Réunion des Musées Nationaux, 1990, pp.22-26.
  5. Rosalind E. Krauss: “Object (Petit) a”, Part Object Part Sculpture (cat. of exhibition curated by Helen Molesworth), Ohio State University: Wexner Center for the Arts and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2005, p.87.
  6. 就如劉柏村對「聚集‧ 分離II」(臺北縣立文化中心,1999)所做的描述:「在29 公尺、寬9 公尺、高3.8 公尺的空間…… 接近中央範圍陳設了四根類似於傳統具古風的直立石柱(300×60×50cm),其上…… 在石柱圍成的長方形場域中央,鋪陳著30×30cm 為單位所組成的810×360cm 不銹鋼鏡面地板,其上陳列著一框狀的銅質長方體(320×320×120cm),而其四個角分別由四座白色大理石石梯(30×30×30cm)所撐起…… 展場前方,有一隻鋁製小孩子的腳,陷入於一只30×30×30cm 由透明樹脂凝結而成的正方體內;而展場最後陳列著一座270×270×40cm 的『金字塔』作品,乃由45 只30×30×30cm 的鐵製箱子所構成……」;對於「形‧ 離‧ 現場」(臺北市立美術館,1999),劉柏村則曾如此說明:「在這長25 公尺、寬15 公尺、高4.5 公尺的現場中央,一件寬三公尺長六公尺的大理石棉被,乃由兩百塊30×30×15cm沈重堅硬的大理石所雕刻而成……」。參見劉柏村:《鋼鐵之森:劉柏村作品研究》(藝術家自印,未正式出版),2010,頁218、230。
  7. Robert Morris:“Objecthood and Reductivism”, in Art in Theory: 1900-1990: An Anthology of Changing Ideas, eds Charles Harrison and Paul Wood, Oxford, 1992, p.831.
  8. Alberto Giacometti: Écrits, Paris:Hermann, 1990, p.273.
  9. 劉柏村,op.cit.,2000,頁28。
  10. 參見收錄於本專輯內Phillip King 所撰的專文〈論劉柏村的作品〉。
  11. Liu Pochun(劉柏村):“Iron Man Transformation”, Power, where does the beauty lie?, exhibition catalogue, Seoul Olympic Museum of Art, July 12th– September 22nd, 2013, p.46.
  12. 劉俊蘭:〈鋼鐵雕塑之道:劉柏村專訪〉,《非常關係1.0:東和鋼鐵第一屆國際藝術家駐廠創作專輯》,臺北:財團法人東和鋼鐵文化基金會,2014,頁58。
  13. 劉柏村:〈東鋼駐廠日誌〉,2009/10/04。
  14. 參見Florence de Mèredieu: Histoire Matérielle et Immatérielle de l’Art Moderne Contemporain, Paris: Larousse, 2011, pp.256-257.
  15. Pomponio Guarico: De Sculptura, ed. and trans. by André Chastel and Robert Klein, Geneva, 1969, pp.102-105.
  16. 劉柏村:〈東鋼駐廠日誌〉,2009/09/21。
  17. Gilles Deleuze : Le Pli. Leibniz et le Baroque,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2002, pp.48-49.
  18. Claes Oldenburg, interview, in Art Press, p.20. 轉引自Florence de Mèredieu, op.cit., p.264.
  19. 劉柏村:〈東鋼駐廠日誌〉,2009/11/01。
  20. 劉柏村:〈東鋼駐廠日誌〉,2009/09/13。
  21. 蘇怡如、洪瑞薇採訪,洪瑞薇撰文:〈它可以讓藝術家偉大?!劉柏村的東鋼駐廠經驗談〉http://www.anb.org.tw/news5_show2.asp?tp=4&id=62&id2=670 藝企網(2015.07.04 參閱)
  22. 劉柏村:〈東鋼駐廠日誌〉,2009/09/07、2009/10/09、2009/12/03。
  23. Claude Moatti:À la Recherche de la Rome Antique, Paris: Gallimard, 1989, p.172.
  24. 就如Subodh Gupta, Saâdane Afif, Damien Hirst, 嚴培明(Pei-Ming YAN)⋯⋯等人的作品。對於當代藝術中「虛無」母題的多元變貌,參見Les Vani tés dans l’Art Contemporain (sous la direction d’Anne-Marie Charbonneaux), Paris: Flammarion, 2010.
  25. Flora of the Colosseum, London: Groombridge and Sons, 1855, preface, p.vi. https://books.google.com.tw/books/about/Flora_of_the_Colosseum_of_Rome.html?id=ok0DAAAAQAAJ&hl=zh-TW(2015.07.15 參閱)
  26. Claude Lévi-Strauss : La Pensée Sauvage, Paris : Plon, 1962, p.35.
  27. Robert Morris: “Notes on Sculpture” (1966), in Minimal Art: A Critical Anthology (ed. by Gregory Battcock),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pp.228, 230.
  28. Robert Morris, op.cit., p.231.
  29. http://www.angelfire.com/la/aelyn/minumental.html(2015.07.06 參閱)
  30. David Musgrave:“The Relative Scale of Things”, Locus Solus: Site, Identity, Technology in Contemporary Art, eds Julian Stallabras et al., London: Black Dog Publishing, 2000, p.33.
  31. 對於劉柏村的「異境」系列,筆者在探究他與Phillip King 東鋼駐廠創作的專文中,曾作初步討論。參見〈非常關係:藝術創作vs. 工廠生產 — 談Phillip King 與劉柏村在東和鋼鐵廠的駐廠創作〉,《非常關係1.0:東和鋼鐵國際藝術家駐廠創作專輯》(劉俊蘭總編輯),臺北:東和鋼鐵文化基金會,2014,頁24-28。
  32. 轉引自 Florence de Mèredieu, op.cit., p.261
  33. 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