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

城市座標的陷落與廢墟物體詩—

變異的身體與其痕跡

 

撰文/黃海鳴(臺北市立美術館館長)

作者不諱言地談到台灣社會中人性的普遍的失落,人處在一個冷漠、疏離、不安、殘缺不全及矛盾、錯亂的精神狀態之中。從,1997「再現狀態」來看,有些像是從無機的機械零件拼湊、黏合成一具身體的過程,也像是從原始的肉身變異、分解成散落於時間、空間中的碎片的過程。這件作品可能是要表現當代人只是生活在一種勉強可被稱之為人的異物拼湊,但永遠無法完全統合自身的分裂狀態。在某種角度,連分裂都還談不上,這些破片可能只是毫無關係的肉體的不相容斷片,並且各有各的運行的軌跡。仔細看,肢體內部有不同的肌理的黏合痕跡,不光有堆疊的「加的過程」,也有削、切、磨的「減的過程」,更有從無機到有機,從有機又開始腐爛的循環的過程,是一種對於非人性的當代都市生活的一種血淋淋的控訴。

再現狀態
《再現狀態》,鋼鐵,250×250×250 cm,1997。 於國立臺灣藝術學院「聚集.分離 I 」

「聚集分離(一)」中,肢體邊走動邊移位、脫節、散落,但在高度分離之中,其散落的肢體破片間還保持著原始的以及神秘的連結。劉柏村似乎很喜歡把殘破的身體安置在一個嚴格地打了方格子的空間之中,在某種程度上,有一些像維利科維克(Velickovic)的「人體測量」,在標定的時間與空間座標的場域中作人類的極限行為,通常趨向死亡及自我破壞的行為的測量。

國立臺灣藝術學院個展 「聚集‧ 分離一」
國立臺灣藝術學院個展 「聚集‧ 分離一」展覽現場,1997。

但在劉柏村的「人體測量」中幾何形的框子,似乎既安全限制,他談到了那是人在自身所建構的工業化、理性座標的象牙塔中,內在心靈所產生的錯綜複雜的又愛又恨的窘境。

這窘境在「金字塔」-工業帝國與其子民的紀念碑這件作品中,似乎更加的清楚。工業處境的廢墟被他轉化成詩的空間,而不是一種嚴厲的批評。零件與零件的對話過程中,顯現了它極富趣味的和諧與活潑,除了顯現一種工業的粗獷特質外,也反映了「熱鬧的慶典景象」,說得白話一點,這些器零件,以及由機器零件所組合成了人體器官,在金字塔般的城市空間中,星現的是某種忙碌但是又幸福、逗趣的感覺,那是一篇由機械斷片所組合而成的視覺詩。

金字塔
《金字塔》,不鏽鋼、鐵,270×50×270 cm,1999。 於臺北縣立文化中心「聚集‧分離II」

在當代的符號中,「金字塔」常常是個要被攻伐的「權力圖騰」,但是在劉柏村的作品中,這個「金字塔」,或是摩天大樓陷落後所剩下的尖塔上的居民,依然享受著狂歡。

「聚集、分離(二)」中,劉柏村似乎又改變了面對大都會以及巨大的結構體的態度。那是個墳墓的結構,在不銹鋼地面上面的大理石的四個台階上,放著一個長方形黃銅製的幾何形框架,有點像是巨大的銅棺,裡面空無一物,但是在地上躺著兩個無手、無頭以不繡鋼堆焊,具有史前巨人特色的屍體,一朝天,一面向地,動也不動的躺在冰冷的不銹鋼地面上。但是這個被幾何邏輯所排斥的原始巨人並沒有死,只是沈睡了好幾個世紀,他被放在等待復活的磁場之中,在他們四周排列著四根具有環形台座的東方式直立,甚至是有無限上升動勢的石柱,必須用一塊鐵帽子罩住柱頂才能鎮住這升高之勢。並在其中一根柱子的旁邊,在一面像蓆子的表面上,放置了一個以不銹鋼所堆焊的小天使,這又再度的強化了他作品中一直想傳達的上升的動勢,但到底是「何物」的上升?

軀體像 劉柏村
《軀體像》,不鏽鋼,180×6×40 cm,1999。 於臺北縣立文化中心「聚集‧分離II」

在許多細節中,我們可以去推敲,例如在「手與梯子」這件作品中,兩部非常瘦高的梯子放在白色牆角前方,在樓梯盡頭的正上方,懸掛著一隻以「堆銲」手法所製造的手掌,它似乎想要觸摸在更上方無形的力量,但是這種上升的意志十分羞澀地未被強調。

手與梯子
《手與梯子》,不鏽鋼,80×80×240 cm,1999。 於臺北縣立文化中心「聚集‧分離II」

在四個由不銹鋼及壓克力所製作的長方形子盒子內,一些現代房子的主要象徵符號強化了這些長方盒子的象徵意義,在這些冷硬幾何形盒子内,放置了四塊身體斷片,頭、手、腳、軀幹,並散發一些考古破片的味道,甚至還傳達了疾病、傷痛的感性表現,這幾片物體被分隔在現代建築的硬且冷的隔離空間之中虛懸著,並不以直接的身體的動態來突破牆圍,而期待以其滲透出來的非物質、詩性的力量,例如光、影飛出框架,隔空與其它斷片做連結。

長方體內
《長方體內》,不鏽鋼、鐵、壓克力,每件30×30×200 cm,1999。 於臺北縣立文化中心「聚集‧分離II」

「像系列」之中,不銹鋼所形塑而成的七個的空心頭部,裡面裝著雲、樹木、青蛙、古代房子等的物件。具有詩的象徵能力的破片,穿透本身已經變成牢籠的頭部,滲透到外面,與其他頭部中的詩的語言所創造的小宇宙,喃喃地對話,形成範圍更大的星雲流體,以找回失落多時的原始的整體意象。在前面我們已經領教了一些上昇的力量,在他的作品中對於「金字塔」的結構似乎沒有時下的一些負面的意義,裡面傳達的仍是從唯物升到生命以及心靈的過程。前面我們看到的不是簡單的上昇的力量,就像是宗教所保證的,而是詩學所提供的側面連結的,存在於世界之內,也存在於在世界之外的詩的想像力所到達的超越的世界。

像系列
《像系列》,不鏽鋼,每件80×80×60 cm,1999。 於臺北縣立文化中心「聚集‧分離II」

但是另一種「陷落的過程」在他作品中也具有同樣的重要性,例如1999「天使的腳」:一隻綁著銅色翅膀裝飾帶的腳,從四方框子中走出,踏到地上。1999另一隻鋁製的小孩子的「腳」,站在由透明樹脂所凝結的正方體中,像是要逐漸陷落到深不可測的深淵之中。

天使的腳
《天使的腳》,鐵、不鏽鋼、鋁、金箔,30×30×30 cm,1999。 於臺北縣立文化中心「聚集‧分離II」

腳與方形物
《腳與方形物》,鋁、樹脂,50×30×30 cm,1999。 於臺北縣立文化中心「聚集‧分離II」

在他的「形離現場」這件作品中,「上昇」與「陷落」的兩種動勢是同様重要的,整個展覽會場的大理石地板作為所有其它造型物件基礎的共同的地平面與母體,也就是說,所有的其它物件都是從那陷落以及從那浮現。從大理石地板上升起一些同樣質地的幾何方塊,似乎像是不斷上升的石柱,而在靠牆邊的台階,像是從大理石地板緩緩上升並爬向沒有出口的牆壁。這些幾何形的結構在他的作品中並非無生命的東西,它是那種會增殖的一種介於結構體與生命體之間的東西,例如,十根幾何型的大理石柱從地上升起,轉化成模糊的人型,一些稜角輪廓已經被風化,五官的孔道已經被填滿,變得又聾、又瞎、又啞、又不能呼吸,可能還不能觸覺,一個封閉在實心物質中的生命,逐漸回歸為幾何形型渾沌物體,在這個基礎上作者又再度用機器以各類的幾何型渾沌、被封閉的生命體上切割、開孔。這是一個升起又消失的過程,還是在消失中又努力的釋放出生命的感覺的掙扎時刻?

方塊與地板 劉柏村
《方塊與地板》,大理石,每件30×30×30 cm,1999。 於臺北市立美術館「形.離.現場」

樓梯與樓梯 劉柏村
《樓梯與樓梯》,大理石,依場地而定,1999。 於臺北市立美術館「形.離.現場」

相系列 劉柏村
《相系列》,大理石,每件145×20×20 cm,1999。 於臺北市立美術館「形.離.現場」

另一個更戲劇性的意象是那條大理石棉被,棉被與地板的材料相同,也幾乎貼地,但它是柔軟的、像肉體、會呼吸、像是沈睡的生命體,介於生與死之間,像是從純然無生命的大理石板中升起,但也同時像是又要回歸到全然無生命的死的狀態,並重新陷落到地平線以下。棉被上的肢體破片,像棉被,也 作小規模的上升以及浮現的動作,從死亡、從無知覺之中浮現,但也是從可見的世界隱沒到無知覺的世界之中,那是一種的雙向過程。另外,放在地上的那隻手,也用另外一種方式說同樣的話:它像是要從一塊渾沌的大理石中發芽,掙扎著長出手,但這些肉芽又像要縮回去變成一個渾沌的圓球,這兩種秩序在他的作品中不斷辯證、交融著。

石被-劉柏村
《石被》,大理石,600×300×30 cm,1999。 於臺北市立美術館「形.離.現場」

手
《手》,大理石,80×80×40 cm,1999。 於臺北市立美術館「形.離.現場」

在前面我們曾經談過躺在銅棺下等待復活的原始巨人,但在另一件作品中,這個巨人站立起來,似乎又變成一種人力所不能控制的機器怪獸,牠是由許多零件所聚合而成,帶有原始的魔力與粗暴的大機器人,一大一小的機器怪獸站在生冷的水泥建築工地上,好像是從平地升起的很多大企業的摩天大樓。

他似乎在避免各種巨獸的復活,而寧願支解屍體,用牠們的屍體的化石碎片,寫出一首一首的造型詩。

但是要使這首詩得以運作,除了那些造型元素外,還要有另一種空間的系統,我把他稱之為一種新的城市舞台,首先我們要回到剛才已經數度提到的「陷落的地平面」。

陷落空間與升降梯平台

也許「原始立體派」的空間觀念一直沒被好好的探討,立體派繪畫空間的發展不表現在外在事物被幾何形的球體、錐體以及立方體取代的過程,例如我們雷傑(Leger)的早期作品中所看到的,也不表現在幻覺的三度空間被壓縮成平面的繪畫浮雕式空間,然後又藉著觀念化作用,將浮雕式空間壓縮成完全平面且無重量的二度空間的過程,例如最後達到了「構成主義」中全然平面以及毫無外在世界指涉的平面化空間的過程。

其實我寧願說:早期的「構成主義」,它從模擬的寫實三度空間進入到形而上的領域,或是平面的「書寫空間」的領域,但是,平面的「構成主義」繪畫並非是原始的「立體主義」空間體系的最後歸宿,它的歸宿不在形而上的世界,而在新的城市經驗中。只需稍微觀察一下「原始立體主義」繪畫,特別是「分析立 體主義」的繪畫中被壓縮的空間,每一個浮現出來的立方塊的某一個邊界總是模糊、並且陷落在不知為何物的「渾沌空間」之中,這個微不足道的現象是值得再深入探討的。

從背景基底的觀點來說,共同的地面陷落了,這些立方體飄浮在這混沌的空間之上,只露出一小角,大部分都陷落在畫面基底下沒有形式的「渾沌空間」內部,就像一些鋼殼的船隻碎片或巨大的鋼架構的城市聚落,破裂陷落在北極海的浮水底下。

重點不在於這種類似立體派的空間被壓縮成平面,重點在於堅實的作為一切基礎的地平面的被相對化,鋼骨水泥或是鋼板所鋪成的無限往天空、及往地下發展的樓層,使得每一層都像是地平面,在普遍的由升降梯所連結的城市空間中, 每個人多少均間歇性的生活在升降、變動、失重以及相對固定的不同「地平」之間,地平面變得沒有最終的參考意義,也許地平面還沒有完全陷落,只不過人所生活的世界已經是由無限的升降的平台所共同構成的「機動式舞台」,並且人還可以坐在轎車室內空間中,穿流在這個由無限的升降大小平台所共同構成的「機動式升降舞台」中,機械式的立體停車位已經部分地預言了這種經驗。

以前的人總是住在貼近地面的位置,而現在的都市居民住在高樓上,需經常乘坐電梯,上下於地下數層,以及地上十數層之間的空間之中。建築空間不光從地面往上發展,也從地面往下發展,站在大建築的挑高十多層的大廳底層,看著透明的電梯上上下下,站在透明的電梯中,看著外面的世界忽高、忽低,它的極 端表現,就像是電影「第五元素」中所看到的,計程車以不同的高度,在都市大樓的立體夾縫中行駛。

從大地震的經驗,這些建築,不光是從平地拔起,也可以從高處陷落,一直落到地下層,並且進入到死亡的世界,曾看過一部恐怖電影,一大片公寓住宅在一次大風雨中,地層裂開,原來地下的「原住民」從棺木中爬出,入侵到後來的疊構在上面的居民的生活空間,不斷地在死亡之廢墟中堆疊,不正是建築的本質?也就是說建築可以是從地底死亡的空間中不斷的長出來,一直上升到達樓層的頂樓,並且還可以用直昇機接駁,往更高的空間上升,接著也可能有飛碟將一些選民,以光束傳送到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就像我們在許多科幻電影中所看到的。

上面這段文字試著用我們日常的經驗,以及越來越變成常識的科幻片經驗,來說明另一種早已經當代社會的集體經驗中逐漸在形的空間模型。也許不應該一下子發展得太遠,而且在雕刻的領域中,也不適合於談這種形態的共同空間基底結構陷落的觀念,但是這種空間形態早已經在建築、雕塑的近親身上體現出來了。

但是如果沒有在劉柏村的作品系列中讀出他的這種奇特的空間邏輯,讀出神出鬼沒的框架與變異,那麼那些破裂的身體片段之間的奇妙關係將會無從聯繫,他的裝置型雕塑展也會顯得雜亂、囉嗦、或甚至是流於辛勤的一般性習作的味道。

上面的文字正是要引導讀者從另一種城市空間脈絡進入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提出了有趣的新世界意象,這是以前的雕塑老師都勸學生不要去超越的禁地,那是個可以與完全流動的「虛擬影像網路世界」相容、互補的「物體詩網路世界」,他將時空定格,但又在每個點重新啟動無限的擴展、交織與綿延。劉柏村的作品讓我們有機會過渡到另一種世界,它是一種愈來愈非人性化的城市空間所必要的藝術的救贖。

趨向實體網路中的詩的邏輯

在分析劉柏村的裝置型的雕塑作品中,我所發現最有趣的也許不是他自己所關心的對於一般雕塑性的各種層面的探討。

我所更關心的是這些東西的背後的「空間承載系統」,當代「認知意識」中被切割的不只是物體,就像最初的分析立體派所向我們呈現的,當代中被組合的也不只是物體的片段,就像是後來的綜合立體派,以及當代的所有的現成物的集錦所向我們所呈現的,這些都已經是「網路時代」之前的思維。網路時代更根本性的變化是:一個原先自以為大一統的均質空間,原來同時的被許多隨時可以形成的絕缘管道所穿透,它們可以無限的交叉,但卻又不會真的碰撞,因為各有各的物理性質,它的關鍵邏輯,不是物體的切割,而是訊息管道的無限交錯,不同物理成分的能量在無限的介質中各自形成空間,互相交疊,但是卻不會切割對方,這是超越以量塊取勝,以實體互相斥的傳統的雕塑間理念的另一種思考。

在他大量作品中,「未來的當代考古破片」與相相戶穿透的無形管道,共同形成「網路城市」物體詩的新邏輯,劉柏村的雕塑正走在鋼索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