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金剛群像

殘破與完形 —
劉柏村的鐵人雕塑 

 

撰文/廖新田(台藝大藝政所所長)

在現代藝術創作的題材中,人體似乎總是獨樹一幟。這裡部分地反映了人對自我的「迷」:迷戀、迷惘與迷思 ─── 人著迷於自己的身形並賦予理想神性、但人對自己的身體的與命運有深切的疑問、人最後更陷入這兩種漩渦中而不能自拔。這是人的反身性(reflexivity)體察,在藝術中端視另一個自我,並藉此探看人的價值、意義、象徵、存在、思維、符號等等狀態與存在,及其與週遭的關係。因此,詮釋人體與人形的諸種創作樣貌,就反映了更深刻的企圖,而非表面的模仿與描述而已。接下來的問題是:這種透過人形的藝術再現,想要傳達的是人的理想境界抑或不可捉摸的命運?人的存在與美感的關係,這個深刻的藝術哲學命題,如何以形象表現出來?是姿態、驅體、表情或是其他?材質能帶來這些意義的什麼變化?在舉手投足間,藉著藝術創作,我們能否體悟一些些端倪?

上述的思索,是我反覆「走過」劉柏村的鐵人雕塑群及對照其他作品後最大與最深的感受與衝擊,也許並沒有清楚的答案。人體的完形(一個哲學與美學的理想意義)在殘破中更徹底的被關照。因為如此,而引帶出如下的頗有普世價值的辯證關係:普遍與特殊、部分與整體、表面與內容、虛與實之間相互穿透、印證與投射。人與人生的道理藏在身體與肢(軀)體的辨證中。

在劉柏村的創作論述中,對殘破與完形的軀體有相當細膩的觀察與真切的感受,並且也有意識地加以表現:

強調以作為人自身狀態的反射意義,個人亦運用擷取人類自身的身體符號,作為詮釋表現的切入點;藉由歷史所形成的既定體系中,一個片斷的身體意象凝結,一種不完整人體形式的建構屬性,植入個人的意識現象情境中,它或許是得自於古代雕塑品所遺留下之痕跡的啟示,此種殘破不全的形體面被視為如同化石一般,除了對其表面所凝結物質結構顯示之神秘深層變化引人深思外,同時也是對其生命存在軌跡因其時間年代及其歷史、生活背景等價值意義,產生臆測與聯想。

閱讀上面這一段長引文,可以感受到,他的生動的文字思維能力是相當讓人刮目相看的,字裡行間充滿迴盪豐富的生動寓意。其中,特別引人注意的是,他明白地將歷史的遺跡和身體的片斷連繫在一起,並突顯時空交錯下生命的殘餘與蘊涵。身體既是概念的指涉,也是具體可觸的,假設一種完整的呈現;部份的身體總是指向完形的假設,一種「朝向」(toward)的動力與張力。正因為如此,完整的身體反而不像肢體的呈現,後者總是「蓄勢待發」,隨時和可能的意義結合、發酵。如果歷史是永恆的,以軀體做為生命的載體就是永恆的;如果歷史是瞬息的,以軀體做為生命的載體就是吉光片羽的。軀體承載了文化與歷史痕跡,在這個微觀的(或許是不完整的)體積中容納了人所能到達的想像(或冥想)世界。清楚地,劉柏村將軀體視為歷史的場景,而反過來歷史也是軀體的場景。不但如此,「歷史的情緒與能量」與「軀體的情緒與能量」由之而出,藉此而生:

藉由此種肢體抽離的語彙所表示出的不協調或部份消失消失隱藏的狀態中,直接地顯現與空間的呼應關係,從凝聚的對立中,掌握其片斷形貌的延伸意象,來暗示一種焦慮、緊張的不安現象。同時,在此種失落、隱晦的氣氛中,來探索肢體片段存在自身之內在結構所能引伸的外延意義,以尋求另一層新的感受認知,從而超越肢離〔體〕表象造型的視覺領域,進一步的來傳達肢體所能解釋的內在能量。

深刻的時空體悟 ─── 一種近似生命的完形,劉訴我們,反而在殘破的軀體中找到答案,肢體因此成為劉的主要創作語彙。此外,心理上的恐懼感、不安感,特別是和死亡聯結,也是創作中展現肢體能量的因素之一。另一方面,肢體的碎形,也以群組的方式呈現,因而也暗示了個體與群體的意義關係。人們總是被身體的完整性所困擾,在觀看自己和度量他人之中,儘管這種完整的概念大部分是幻覺與誤解。蘇格拉底所謂的「萬物以人為尺度」,這裡可以說是「萬物以人形為尺度」。

材料毫無疑問是重要的。對一位雕塑家而言,和材質的對話、琢磨,是開啟創作意義的最關鍵步驟。在中文的意思中,更傳神地把純物質性的「材料」(materials)和透過詮釋與移情的「材質」(the quality of materials)分開,「質」(quality)深刻地反映著創作者的「材質哲學與美學」(philosophy and aesthetics of the quality of materials)這種複雜與複合而細膩的創作觀念,這是創作者和材料對話下所顯現的結果。不但如此,材質的時空因素也同時不斷地改寫、轉換材質的意涵。藝術的審美意志在此是轉換的動力。這點在劉柏村這一批最新的大型鋼鐵創作可以獲得印證。

一向習慣於工作室中敲敲打打等等不同挑戰的劉柏村,對這一批在鋼鐵廠創作的鋼鐵身體與肢體作品,也感受到極大的衝擊。從其工作日記中,我觀察到這可能是一個轉捩點,一種身(觸覺與視覺)心(材質與價值)狀態的新鮮撞擊,步步進逼、層層推進、節節調適,因而從微觀的肢體表現轉向宏觀的、帶有崇高美的「身體佈置」:

煉鋼廠所形成的特殊語彙

與個人工作室創作的思維轉向

有其明顯差異

如何有另一觀點植入

以建構新的詮釋模式

重重廢鐵山 高聳林立

讓藝術家無限聯想  渴望接近……

每天都有新奇的東西

等待重新賦予意義 

它是金屬雕塑創作的重要資源。

物件成為廢棄物

喪失了功能性

甚至解放了物的形體

其變形扭曲或只存有零件元素

破壞了其原有神采的完整

顯示物象不同德性表情

鋼鐵廠

經歷這段內外焠煉後的新語言與新表現,還隱隱保留著這連串「餘震」的痕跡。猶如獲得新式配備,劉柏村發展出新的、全方位的和鋼鐵「搏鬥」的手法。他記錄著這些興奮的成果:

機械賦予的壓力強行扭改厚鐵平鈑之力道

使之原有堅硬形態產生軟化變形 

形表意與材質自身產生語彙

除視覺上的情態感知

也是來自觸覺的佔有

厚實堅硬小金剛

不同部分的燒烤位置

不一樣扭曲方式

不同位置不同變化

不同形態不同內容

不同擺設不同語彙

一切千變萬化

煉鋼

可以想見,在鋼和火的交錯中,他更為恣意地鎔鑄與翻轉了即興與現場的元素於作品中,因而拼組的詩性特質再度顯現。在粗壯的積體中,我們看到細膩的裁切與更富有變化的材質語言,「繞指揉」的剛柔並濟的體現。例如,即便是以鋼條構成的人臉組合,仍然讓觀者穿梭於作品中、百讀不厭。

側影

肢體的佈置,永遠是創作中核心的主題,它勾起我們從微觀到宏觀來回的體驗與感悟。從材質的思考、技法的開發、空間的佈置到形式的組合,劉柏村的鋼鐵創作充分展現了身體雕塑的哲學與美學內省,並對環境(特別是工業環境)的人文關懷,進而進入人與歷史的深刻對話中。緩步在這一片如紀念碑般的鋼鐵人森林中,除了視覺衝擊與身體的震撼,漂漫著鋼、鏽這些工業物質的「崇高詩性味道」,讓人不由自主地從殘破與完形的主題中昇華為永恆生命的議題。這片鏽蝕之地,有著一片明鏡照見人身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