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樹非樹

2017 與鋼鐵山水的詩意對話──雕塑家劉柏村專訪 – CDATA 文化桃園第十期

 

撰文:黃可儂

攝影:彭行之、蘇文祺

漫步此次地景藝術節觀音展區的白千層林道,在一片靜謐的田園景致中,我們赫然撞見東晉文學家筆下的世外桃源,由鋼鐵組成的中國山水,與自然地景交織出一片詩意而壯麗的風景,作品出自與鋼鐵為伍數十載的雕塑家劉柏村,他的作品不斷挑戰自我、與當代對話,不僅為自己的創作歷程立下新的里程碑,也為今年的地景藝術節寫下嶄新的篇章。

「愛玩」的藝術家

劉柏村與雕塑的緣分,始於讀復興美工時期獨特的打工經驗,雖然主修油畫,他卻在此時便接觸到雕塑公司的翻模工作,跟著一位極富經驗的老師傅,學習石膏、矽膠、劑料調配、時間掌控等翻模技術。也因此進入國立藝專(今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雕塑系後,比起其他同級的學生,處理作品的手法與想法更來得駕輕就熟。自稱「其實不太喜歡唸書,只是從小對藝術是有一些敏感度」的劉柏村,進入了正規訓練的體系後,一剛開始並不那麼順利,對創作純粹的喜愛與學院派技術養成間迥異的思考模式,使劉柏村告訴自己,一定要非常認真、刻苦學習。然而,過程中他發現,這種學習不但不能說是艱辛,反而是越來越「好玩」:「藝術這個世界很奇怪,你一但進入,就好像進入另一個『玩』的世界。你會發現在生活裡跟朋友出去玩,是往外,回到家裡開始畫畫、創作的時候,也是在玩!但是是往內的。玩久了,你就會逐漸往內、往自己的內心世界去探尋。」劉柏村說著,一邊回想藝專時期的生活,驚覺自己那時整整三年,連寒暑假、甚至過年,幾乎天天泡在工作室創作,也因此打下非常扎實的基礎,並於畢業時累積了大量的作品。

乍看劉柏村的作品,很容易被那股狂放不羈、自由任性的氣息所吸引。正如同他所形容的「玩」,放眼望向他位於中和的工作室,滿滿陳列著人形金剛、隕石般粗獷的物件、由鏤空樹型所排列、懸吊於屋頂的吊燈、由無數齒輪拼湊成的頭像⋯⋯大大小小、變化多端,不約而同展現著別有意義的趣味性。然而這別出心裁的趣味,之所以能與觀者產生共鳴並對話,是建立在玩得有學理、有脈絡、有思考、有深度之上。國立藝專畢業後,劉柏村決心出國留學進修,因緣際會獲得了法國國立巴黎高等藝術學院的交換學生資格,當時連法文都還不太會說的他,在極倉促的準備時間下,背著行囊獨自到藝術之都巴黎,展開一趟改變整個藝術視野的旅程。

巴黎是最好的老師

「一開始覺得巴黎怎麼這麼美!走出學校,旁邊就是賽納河,通過河上的小橋就可走到羅浮宮,左邊兩百公尺是奧賽美術館,後面整片藝廊街⋯⋯。」細數初來乍到的震撼,劉柏村形容整個大巴黎就是他最好的老師,太多博物館看也看不完、城市的景觀涵蓋難以想像的文化深度,甚至是街上商店的櫥窗設計,學設計的學生只要每一季去拍攝,便可得到最完整實際的參考資料。劉柏村坦言,直至離開巴黎的十年之後,都還未消化完那段時間所累積的資訊與養分。而學校的求學經驗則帶給他另一種震撼:「我發現很多在書上看過、非常有名的藝術家,竟然都是我們學校的老師。他們活生生地在面前與你對話,談的不是你在文章中讀的史觀,而是當下的、極為實際的美學思考。」

劉柏村說自己剛進學校時,幾乎看不懂他們學生的作品,原來認知中的美學思考中,所謂抽象、表象、人體之美等定義,在這裡幾乎被打破,然而即使在無法辨識系統的作品中,卻依然可見非常強烈的表現力。當在藝專成績名列前茅的他,帶著自己在臺灣累積的大量作品去拜訪教授時,又面臨另一衝擊。教授先熱烈讚美他的作品十分純熟,接著卻話鋒一轉:「你做的東西在我們的街上、公園裡、博物館裡到處都是,都是我們十九世紀時候的作品了。」這席話給了劉柏村一記當頭棒喝:「我們竟然在對藝術的美學思考上,跟別人落差了八十年!」他認為這是一種歷史原罪,我們自認為吸收了西方藝術精華,卻不料早已過時。「當他們在做當代的東西,我們仍困在過去的記憶之中。我被迫重新思考,作為一個藝術家,我的作品與所處社會及時代的關係,該如何更貼近於當下的時代、生活、美學觀點。就某個意味來說,甚至必須讓別人可以看得到未來性。」

不曾停止與時代對話

將自己回歸於零,重新出發,需要極大的勇氣,尤其劉柏村在出國前已累積了大量的作品。然而,新思考與新作品,需要騰出空間來廣納。他說,從現在開始累積的作品,才是最可以展現他作為一個創作者的思考深度與厚度,從而成為一個信仰的的介面。「藝術創作是非常現實跟殘酷的。如果你的視野不再開拓,在被重新檢驗時會發現,過往的創作只是符合自己的某種心靈需求,並不是在打開一個藝術世界、或透過藝術的語言讓世界看到。」他稱之為「歷史原罪」的時間差,需要的是更深入瞭解國際藝術的潮流與趨勢,並加速這些觀點的進化,讓年輕藝術家能盡快與國際對話。他回國至今已舉辦至少19次雕塑個展,光是匈牙利、韓國,便已參展十次以上,世界各地包括奧地利、羅馬尼亞、日本、中國,甚至是外蒙烏蘭巴托,都有他的展覽足跡,正如他所說,作品裡的價值不但被看見,且已被認可,並是最獨特的存在。

如今,時代已來到網路發達的21世紀,臺灣與國際間的美學思維已開始同步,劉柏村依然走在浪頭上,不曾停止思考、不斷更新與當代對話的方式。也因此,他的作品始終與環境有著極為緊密的連結。「世界不斷快速劇烈變動,新的文化體系不斷產生,人的內在價值也隨之改變;工業體系形成的世界,創造了人類的第二自然的期許,也強權分化了人對自然的觀點。」這是2009年,劉柏村與東和鋼鐵合作,擔任駐廠藝術家時,在日誌裡寫下的紀錄。兩百年前的工業革命,創造了一個烏托邦的理想世界,歷史的進程於工業革命之後,以倍數加速,都會的建造與成長,在百年間已達到過去須耗費千年的累積。因此,對劉柏村來說,「鋼鐵就像理想世界」,是堅毅而強壯的理想化身。

鋼鐵打造的第二自然

對應於桃園地景藝術節的創作,劉柏村更近一步思考,如何將整個空間,透過藝術家的某些特定介面,在彰顯環境的特質之餘,也連結美學的思考及想像。而劉柏村所使用的鋼鐵,是永久性的材質,與環境做對話的同時,也必須考量到如何因應他自身過去創作的路線與思考,並創造連結性。劉柏村藉由山水符號,搭建一個理想世界的輪廓,並非山水畫中的人文自然山水,而是由人類工業所創造出來的第二自然。穿梭於《桃花源》,觀者藉由框架自己,也框架了環境的第二自然理想世界,遙想已然陌生的第一自然,見山是山,也見山不是山。《花非花.樹非樹》則自陂塘中長出高大的鋼鐵森林,觀者一層層走入更虛幻、更遙遠迷離的空間,而當樹的身影倒映在水中,水流隨著風吹拂動,建構出虛實幻影與空間之間的詩意對話。鋼鐵的線條勾勒出不存在的自然實體,卻依然可視、可觸、可居、可遊。劉柏村的作品在獨特的地景中,展現了不同於以往,一個更為柔軟而靜謐的意境。

桃花源記
《桃花源記》,鋼鐵,尺寸依場所而定 最高處1100公分,桃園國際地景藝術節,2017。

此次於地景藝術節的創作,劉柏村則進一步思考,如何將整個空間透過藝術家的某些特定介面,在彰顯環境特質之餘,也連結美學的思考及想像,並因應自身過去創作的路線,創造作品的連結性。他選擇藉山水符號,搭建出一個理想世界的輪廓,並非山水畫中的人文自然山水,而是由人類工業所創造出來的第二自然。穿梭於〈桃花源〉,觀者藉由框架自己,也框架了環境的第二自然理想世界,遙想已然陌生的第一自然,見山是山,見山也不是山。〈花非花.樹非樹〉則自陂塘中長出高大的鋼鐵森林,帶觀者一層層走入更虛幻、迷離的空間,當樹的身影倒映在水中,水面隨風拂動,建構出虛實幻影與空間的詩意對話。鋼鐵線條勾勒出不存在的自然實體,卻依然可視、可觸、可居、可遊。劉柏村的作品在獨特的地景中,展現了不同於以往,一個更為柔軟而靜謐的意境。

花非花樹非樹
作品結構。《花非花樹非樹》,不鏽鋼,尺寸依場所而定 最高處1000公分,桃園國際地景藝術節,2017。

當一個場域引發了藝術家更大的想像空間,將會推促其創作的思維及能量,不斷地往前推進。劉柏村坦言,此次與桃園地景藝術節的合作是一個全新的領域與嘗試。在有限的時間與資源裡,將作品以個展的規格來執行,凝聚他整個精神、思維及創造力。工業文明早已將我們生活的世界,鑄造成一座虛擬幻象,因此,藝術家也希望透過作品,令觀眾重新理解所處的當下。站在具穿透性的樹非樹之間,水鏡映出更加柔軟的鋼鐵森林,浮游於超現實的景象,我們不禁就體悟了藝術家更深一層的提問:究竟是人類在雕塑環境,還是我們正被環境雕塑?劉柏村的藝術思考脈絡,也從符號的隱喻,轉化為以一種更生活化、更直觀感受的方式來創造議題。僅管這是一個虛無的實體、卻在整個湖光水影的鋼鐵世界中,散發著耐人尋味,令人想一再探訪的溫度。